相离(2 / 2)

她才会知晓,她的的妹妹为了她、为了她心心念念的傅家,到底付出了什么,又承受了什么。

傅二爷在人群里,静静站着,像当年他站在解语轩前街头的拐角,看着白时宜面对姐姐的抛弃苦苦哀求、而白文玉无动于衷时一样。

他眼见着自己这朋友生不如死,却仍在强撑。

白时宜可能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,才蓦地转身,就那么直直地就那么站在雨里,看着前方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
忽地,白时宜摘下了眼镜,一个男人很快来到她身边,她从男人手里接过一块黑布,慢条斯理地拭去镜片上面的水滴。

她看着台上的尸体,血色的背景中,她忽地指着那具未曾瞑目的尸体,竟然笑着又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。

最后,白时宜转身一个人离开,可能取下眼镜的她视力极低,走路竟有些摇摇晃晃。

傅二爷看着白时宜目送她那姐姐离开时的目光,如同在沙漠跋涉了一周的垂死的旅人,将最后一口水小心翼翼喂到身边唯一同伴嘴里时,心中呈现出的快意与绝望。

天空渐渐昏暗,最后一点光落在了白时宜的眼睛里,雨水打在她身体上,仿佛一点点渗入皮肤,冰凉了五脏六腑。

她感觉到自己的伤口一阵阵疼痛,她一动也动不了,只是颤抖着忍受。

傅家二爷要等到很久以后,大概是一九五零年六月的某些日子里,他回忆往事,才想明白,为什么这朵玲珑剔透红海棠,当年要摘下眼镜。

因为她摘下眼镜才敢看那个自战场归来的好儿郎!

因为她已无力挽救,因为她再难挨冷眼!那一瞬间她入眼的是什么?

是无人可诉的十年?

是姐姐决绝离去的背影?

是祖国同胞的鲜血?

是坐在车内看到的城头的晚霞?

还是沿路的海棠花?

白时宜摇摇晃晃前行,这么个残破不堪的人,傅二爷看着她的颤抖从细微到剧烈,再到站立不稳。

走到拐角,伞也从她手里滑落,暴雨中她靠着墙,蜷成一团。

此时此刻,她竟比台上的尸体更像一个死人。

这一次,不同当年静静观望,傅二爷走了出去。

他把伞伸到白时宜头上,难得的温润如玉模样,他轻轻开口:“我带你回去。”

海棠花下莫流连,自诩有才无心。

痛至凄绝处,策到己身时,才知情痴。

白时宜抬头,她的声音很嘶哑,嘶哑到让傅二爷近乎感到陌生。“傅铭乐,谢谢你。”

傅二爷的胸腔里突然滚过一阵又一阵酸楚的暖流。

他握着伞,黑色的大伞几乎全部笼罩在那个脆弱绝望的女人头上。

傅二爷另一只手握成拳,几乎是不知所措。

雨越下越大,大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,偶尔有几个路人淋着雨飞快地跑过去,只丢下一连串冰冷无奈的咒骂。

“傅二爷,你知道我当年走的时候希望什么吗?”

白时宜伸出手,把伞拂落到地上。

她后退了一步,她的眼神疏远而冷漠,如同一摊死水,无一丝感情。

白时宜对着傅二爷说道:“我希望你夜不能寐,生不如死,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恶,贪你的势,谋你的财,要你的命。”

傅二爷觉得心口有些发涩,但是他还可以承受,他开口,关心之意听起来毫无作伪,“我那时候……有想过真心对你姐姐好的。”

白时宜一向知道,傅家二爷阳奉阴违,当面一套、背后一套的本事经过这些年的磨练,几乎成了本能。

白时宜眼神狠戾却眼眶通红:“那天初见,如果不是你默许,我带得走姐姐吗?她在傅家,你把她当作什么!”

“她从前清高自傲、从不低头服软,可我回来看到什么?她对傅家一个下人都低头沉默、连连道歉,这十年,你们傅家怎么对她的!”

白时宜把那些陈年旧事彻底撕开:“自家三弟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,程家少爷又为人直率,他当你是知己挚交,你便给他出了个什么冲上台用强的主意。你是什么人?”

白时宜冷笑着:“你稍动心肠,便算无遗策、让我姐姐痴心不二!这些年你每天看她是不是和看戏一样!”

白时宜道:“傅二爷,你什么都算到了,不但算尽了姐姐,也算死了她身边每一个人。”

白时宜看了一眼傅二爷,寒气凌人:“你对我好,今时今日来扶我,是为了什么,难道我也要如此吗?”

“别对我好,去看你的傅家吧……傅家好……她就开心,我……又算的了什么。”

说了这些,白时宜觉得足够了,胸口的伤口可能有开始渗血,她感觉自己像是要在一场酩酊酣醉里缓缓睡去。

她转身要走,地上黑色的伞挡住了路,她仿佛对待一件廉价的物品般,轻轻踢开。

“呵,我对你好……是因为你替我隐瞒……替我和日本人周旋,不然今日台上就不止一个人了……”这句话说完,傅二爷甚至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逆流。

“至于我傅家对白文玉如何,我这不是做了你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吗”

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他的眼里何曾有过自己啊,

傅铭乐还要开口,却发现他那朋友竟直直晕了过去,白时宜控制得了自己的精神,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完全垮掉了。

几乎来不及反应,傅二爷拥她入怀,长长的黑发披在她雪白的颈后,也有几缕发丝带着湿意贴在白时宜白瓷般的脸颊上,娇艳欲滴。

雨后海棠,花艳难以描绘。

只是,怀中的女人安安静静躺着的模样,却几乎给了傅二爷奄奄一息的错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