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称‘您’,实际上是,是抱着一份您拉扯我长大的感恩。那您称我为‘老师’,又是为什么呢?”
且慢这个人真是耍赖,明明自己后退一步,非要说是别人的不对。非要恶人先告状咬人一口。
非要咬得鲜血淋漓才够吗?
听着姜稳的话,且慢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。
“抱歉。是我逾越了。”他垂下头道,声音闷闷的。
姜稳没来得及反应这话听起来浓郁的违和感,章一声就已经带着那个病人进来了。
且慢很快恢复原来的样子,抬头笑得满面春风,歪头问:“你们主任的事,我要回避一下吗?”
姜稳看起来不太高兴,摆摆手,不看且慢,“不用。实习生留下来学习一下也可以。找个椅子坐下吧。”
且慢的眼角习惯性弯着,嘴角陷下去,一派密不透风的温和模样。
姜稳恨极了他这幅模样。
他总是这样不把心情露在面上,把什么心事都藏得严严实实,连给姜稳一个心疼的机会都没有。
姜稳曾在其他仙人口中听过他们对且慢的评价。
他们说,且慢是卑鄙的灾神,本应该落为邪祟。
被这样评价的且慢怎么可能安安稳稳,怎么可能毫无芥蒂,怎么可能…没有经历过什么。
可是且慢从来都不告诉姜稳这些。
就好像……觉得姜稳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,没必要谈论这些。
且慢的隐瞒像一根尖刺的刺,叫姜稳避无可避,对且慢也不敢再近一分,做什么都像在以下犯上。
且慢坐在屋子角落的小椅子上,双手放在膝盖上,乖乖巧巧缩着。
那个病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,低着头走进办公室。
且慢探出头瞧一眼,发现这少年是一个人来的,没有家人,孤零零的。
少年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姜稳,姜稳看两眼袋子里的资料就放下了,抬头问少年的近况。
姜稳和少年说话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要缓很多,有如溪流潺潺,唯有且慢知晓他的静水流深。
且慢的头靠在冰凉的墙壁上,半睁着眼看认认真真的姜稳。
许是觉得麻烦,姜稳把眼镜摘了放在一旁,那双毫无保留的黑眸正专注地倒映少年苍白的面容,薄唇微抿,时不时随着少年的话点点头。
且慢觉得心底里酸得难受。
他半阖着眼胡思乱想。
听闻人类做饭总喜欢放奇奇怪怪的东西,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——他们的生活也是如此。
为什么要把日子过得那么繁杂呢,因为一辈子太短了吗?
可是自己的命会很长——不,也许不长了。自己应该去感受这些杂乱扰人的情感吗?
他没吃过酸溜土豆丝…听说很好吃。
不过现在的感觉,和吃了也没什么差别了吧。
而且那位掌厨的还是位新手……生生放了一罐子的醋。
好酸呐。
且慢闭上眼。
姜稳一直如此。
在姜稳眼里,最重要的,是这些脆弱生灵的性命吧。
且慢有些迷糊,脑中恍惚闪过一个画面。
落英缤纷,鸾鸟之鸣悦耳。
姜稳笑着问且慢:“你就没有什么信仰吗?”
且慢坐在树的枝丫间,垂下头时仅能看到姜稳铺散满地的青丝,以及那过分浓密的睫毛,恰似那暂歇于树花上的蝴蝶,美得惊艳又遥远。
且慢沉默良久,才故作懒散回答:“我自己就是神仙,哪里需要信仰?”
姜稳抬起头看他,笑而不语。
且慢被他看得心慌,手指掐着自己的手心,最终还是嗫嚅着说了实话。
“有。”且慢说。
可是后边的话他再不敢往下说了。
他有信仰。
他信奉姜稳。
他是姜稳最虔诚的信徒。
可他何等卑微,怎敢在万人尊敬的大仙面前说出这些话。他哪里忍心玷污姜稳。
于是最后,且慢还是轻声说:“算了。”
姜稳听出他不愿详谈,善解人意地不再询问,而是说起自己。
“真巧,我也有信仰。”
且慢指尖一颤,半抬起眸,怔怔地看着姜稳。
姜稳捧起放在面前的茶杯,不紧不慢喝茶。
且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,掌心被自己揪得生疼,可姜稳实在太坏了,迟迟不开口。
且慢等了很久,等到天色渐暗,等到晚风微凉。
姜稳才开口:“我喜欢的,是那些脆弱却顽强的人。生灵万千,唯有人值得。”
“我的信仰,是人类。”
且慢心里一酸,明明很难受,却一句怨言都说不出口。
他听到身下的枝丫“咖嚓”一声,未等他反应过来,他已经从高高的枝头上摔下。
颜面扫地。
好疼啊。
且慢听见自己说。
他们哪里值得您如此。
您何必为他们做到这个地步。
且慢缓缓眨眼,眼前变了景色,那些花鸟尽数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那日日夜夜侵扰且慢心绪的大火。
姜稳站在火中央,他的长发惹了火,火苗卷着他的墨发舔食他的面孔,且慢清晰地听到发丝烧焦的“嘶嘶”声。
“他们当然值得。”姜稳高高在上站着,歪头看摔在地上的且慢。
接着姜稳冷哼一声:“至少比纵火犯值得。”
“你不是说你疼吗?那我有多疼,你知道吗?”
且慢蜷缩在地,泪水不受控制滑落。
且慢呢喃着:“如果可以,我甘愿为您分担所有痛苦,哪怕那些痛苦都加倍还给我——”
“你不配。”姜稳打断他的话。
“无关之人,何来共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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