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着忧伤、彷徨与迷惘的无痕看起来多么弱小,弱小得甚至令曌云裳都生出深深的怜惜。她如鉴赏古玩那般品鉴着这些情绪,有时甚至会为无痕发出些许叹息——这妹妹平常看起来多么刚强啊,好像一座山,一棵参天大树,一只护崽的老母鸡。她也像山、树和老母鸡一样拼命地保护着山下的石头、树下的青草,以及那些刚刚破壳、踉跄莽撞的小鸡仔。可命运便是如此无情,总要摧毁人们所珍惜的一切。无痕以为自己可以翼护他们,却不知到最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在眼前发生,痛苦,却无能为力。
一想到楼无痕的痛苦,曌云裳就兴奋得手心发潮,嘴角不受抑制地上扬,恨不能把楼无痕圈在身边,好好地怜惜一番——等她恢复之后,就又可以品啜新的痛苦了。
曌云裳长长地吸入一口气,几乎是带着迷醉地跟随着楼无痕的背影走过花园——花园中不好隐藏行迹,因此她又隔得远了些,因而未能及时发现,那丛丛不起眼的杂花中,竟还有一个耀眼的存在。
林小白。
曌云裳看她与无痕靠近,杀心骤起,又骤然消散——这两人并不熟悉,现在杀了林小白,并不能给无痕带来痛苦,顶多只是有点不愉快。
说不定,还会伤害姊妹感情。倒不如等她们熟悉之后…再行定夺。
可她们二人在一起的场景,看起来实在是说不出的碍眼——两个女人能有什么碍眼的呢?但不知为何,看起来就是碍眼。
曌云裳皱起眉,压下突然生出的不安——她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会有这种感觉——悄悄逼近,想要听听这两人到底在说什么,竟然能说这么久,近不到数步,却听喁喁细语,侧目一看,发现树林中除了她与林外看守的剑婢,还有另外两人。
刚才只顾着跟踪无痕,竟疏忽了这两个陌生的气息——对这两人,倒是不必那么客气。
狞笑一声,走近几步,刚要出手,却见林鼓瑟伸出头,在林曦的脸颊之上亲了一下,拔腿跑开了。
林曦怔在当地,满脸胀红,半晌没有挪动。
曌云裳不知为何也怔在当地,满脸胀红——不,其实她隐约地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,只是却不愿承认——半晌,倏地从林中飞出去,直直走到楼无痕面前,生生将林小白与无痕从中截开。
“这么晚了,二妹还不睡?”曌云裳笑着问,盯着楼无痕的眼睛,满心里想的,却是林鼓瑟对林曦的那一啄。
那是她曾设想过的,那种行径么?那种剑会后才会有的,和剑种进行的行为,竟可以施展在女人——还是自己的亲姐妹——身上么?
还是说,那仅仅是普通姊妹之间表达亲密的方式?
曌云裳急切地想知道,夹着楼无痕一路向卧房狂奔,直到到了地方,才猛地想起,自己似乎暴露了行踪,若无其事地看着楼无痕,平静无澜地问她:“剑会的宾客名单,再和我说一遍。”
曌云裳的表现格外奇怪——无论是行为还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格外奇怪——楼无痕疑心她又动了什么奇怪的心思,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,脚尖微动,拱手道:“参与剑会的人物众多,具体的名单在老铗那里,属下一时恐怕说不出来。不过此次剑会,重点注意的几个人物,属下却都记得。”将那五人的名号来历一一呈报,期间小心翼翼地窥探曌云裳的表情,却见她只是背了手,心不在焉地听着,听完了,挥一挥手,敷衍地道:“二妹辛苦了。”
看来宾客名单果然只是一个借口。
楼无痕心头一凛,更添谨慎:“为红楼办事,不敢言辛苦。”
曌云裳眯眼笑道:“原来是不敢言辛苦么?”
楼无痕忙道:“既是不敢,也是不愿——剑会是红楼的大事,关系我剑阁的前途存亡,大宫主能将这样的要事交给无痕,是无痕的荣幸。”
难道是又要借机寻衅?可眼下除了楼无痕自己,并无旁人,曌云裳要撒气,也找不到人——许是自己惹怒了她?
微微蹙眉,回想这几日的行为,自问并无出格之处,因便坦然,只维持着拱手的姿态,等候曌云裳的吩咐。等了许久,还不见曌云裳开口,余光上挑,瞥见这人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脸颊,心上一沉,又忙垂下头去——她又在看自己的伤痕了,那地方丑陋至极,实是楼无痕心头的一大痛。偏偏这一块还是曌云裳赐予的,连怨都无处怨去,只能说是命途不济、命运多舛。
心头微叹,怕曌云裳以为自己有怨恨之心,更恭敬地弯腰,隐去情绪。下巴一凉,却是曌云裳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,在灯光下细细地看着她的脸,眼神莫测。
哪怕隔着面纱,楼无痕依旧不习惯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之下,不自觉地盖上眼皮,低声叫:“宫主!”
然而这一次曌云裳却并不像是在关注她的伤痕,反倒伸出手去,以食指在她的颊上完好之处轻轻一戳,戳过之后,收回手,又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:“二妹,你说外面的姊妹,她们该是怎么相处的?”
楼无痕一怔,回望曌云裳,讷讷道:“…不知。”疑心曌云裳在质疑自己对红楼的忠心——若不然,何以要提起“外面”,忙辩白道:“属下不曾见过外面的姊妹相处。”更不曾想过她们会是怎么相处——大体该与自己这四人类似罢?或者,是曌云裳与怨姬、霏婴三人的相处类似罢?
想起那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,心中苦涩,嘴角不知不觉地动了一动,这一动,却又不知戳了曌云裳的哪根心弦,这人倏地迫近自己的脸颊,眼光似刀,尽数扎进楼无痕的右眼:“不管外界的人怎样相处,在我们红楼之中,大家总还是相亲相爱的好姊妹。”
莫名其妙。
楼无痕想,感觉到曌云裳吐出的气息喷到面纱上,伤口火辣辣地开始燃烧,低下头,敷衍地回了一句:“是。”
曌云裳深深地望着她,许久,才将她的手一捏,来时突然,去时更是飘忽,身形一闪,便已了无影踪,只留下一句被风吹散以至楼无痕几乎听不清的轻笑:“…好姊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