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接骨时被痛醒，醒来之后就一直傻愣愣的，说不清自己是谁，也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，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。于是灵敏就从班固《东都赋》里的两句“发皓羽兮奋翘英，容絜朗兮於纯精”，给这个女孩随便起名叫“皓羽”。
“结合她十五岁的骨龄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，我怀疑她可能是一个听风人。”第七魄用冰冷的声音作结。
“颍涧山里藏着听风人？”灵敏一听就要跳起来了，“怎么可能？后天水系圣地，那么多修士和猎人出出入入的地方，藏着听风人？走走走，我们这就去搜！”
“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好奇听风人们被护道者藏在哪里吗？现在有答案了，他们就藏在人流量密集的地方。颍涧山不大，每天进出的猎人又很多，几百个猎人团队往山里那么一猫，去到哪里根本难以估计。护道者既然有信心把他麾下极重要的一批人安置在这里，很有可能是用了更特殊的隐匿手法。”叶笙说道，“比如……”
他忽然说不下去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
虽然他有三次面见护道者的记忆，但除了第一次奋戟杀狼的经历之外，其他两次他根本说不清是在哪里见了护道者，又和那人说过了什么。这非常不对劲，尤其是对习惯了不会遗忘的叶笙来说。
为什么会这样？
伴随着质疑，缓缓从胸中升起的还有未名的恐惧。一直以来，他对护道者都有一种天然的惧怕，这种惧怕不以记忆为依托，只要他念诵起这三个字，恐惧就开始将他淹没，而他像是被铁链锁死在了水底的囚徒，只能无助地看着水面一波波高过自己的口鼻。
不对，一定能想起来的……或许是因为这两次的精神状态不好。毕竟一次是刚刚为父亲举行过葬礼，另一次是刚刚突破化神期，耳目都迟钝，没能记下什么有用的信息。
………………
叶笙暗自安抚了自己，扯开另一个话题：“虽然是为了构建幻境，但是你选取的记忆不妥。”
“第一次构建幻境，当然要选自己最有安全感的环境。”第七魄懒洋洋地回嘴。
叶笙摇了摇头。他不敢相信，自己的一部分居然认为，所谓“最有安全感的环境”是他和叶棣在情花苑里度过的那几天。而且还不是后来叶棣和他和解时的情景，偏偏是叶棣完全失忆，仅凭本能亲近他的那一小段时间！难道自己的雀阴魄是个变态吗？
“不过也因此，有了另外一个意外发现……皓羽对小笛子的外貌有反应。在幻境的最后，她表现出了强烈的情感波动，似乎想要去挽留小笛子。”
“不会吧？果然哪里都有你家小朋友……”一边的灵敏已经呆了，“我发誓，我就是看小姑娘倒在水边可怜，随手那么一捡……”
叶笙没功夫去理灵敏的碎碎念。他转头对第七魄下令：“制造幻境，试着为她展现裂天拍卖场里冰中人的模样。她就算要认识，也是该认识十六岁的小笛子才对。十二岁的他和现在的他外貌差距太大，皓羽的情感波动可能只是巧合。如果她认得出十六岁的冰中人，才能确定她先前接触过那块冰。”
“是。”第七魄说着便走回床边。他先伸出双手在皓羽额头上方结了个印，然后缓缓伸直左手食指，以神佛般庄严的姿态，点落在小女孩的眉间。
一道灵力打入印堂穴，迅速侵入不设防的识海。
………………
这一次的等待时间大大缩短了。不到十息的时间，第七魄就将手指抽回，起身应答道：“反应更强烈了。她的确是认识小笛子的。”
“不会吧？难道你们家小朋友失踪了四年，就是被关在颍涧山做听风人，还和我的小徒弟成了前同事？”这时候灵敏又回弹了，孜孜不倦地开始向叶笙倒口水，“惨啊。你家小朋友被冻吧冻吧，推到大庭广众下拍卖。我徒弟被人踩断了两条腿骨，还失忆了。”
“等等，踩断？”
“是啊，正骨的大夫说，她的腿伤像是在人群中被踩倒在地，硬生生被人踩断的。”灵敏回答道。
“我们不用去搜了，如果我想得没错，颍涧山的那一批听风人早就被转移走了，只有她因为身形小，又被踩断了腿骨，这才被大队伍抛下。听风人活不过五十岁，而且多半都是痴痴傻傻的，组织这么一批人转移必然无比费力，带不走的人，他们就让她失忆……原理未知，可能动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幻系高阶法术。”
叶笙闭上眼，让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想象世界。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颍涧山的仲秋。落叶满山，一队痴痴傻傻的人在泥泞的深山古道上艰难前行，队伍前后的引导者身穿黄衣，面容严肃，连皱纹都深得抹不平。前面一人负责引路，后面一人负责清扫掉队者。
忽然一个瘦小的女孩从人群里跌落。后面的人无知无觉地踩过她的身体，一言不发。她或许会哭叫——不对，更有可能的是连哭都不会。她就这么沉默地熬过了上百人的踩踏，双腿腿骨断裂，无法前行。走在队伍最后的黄衣人最后来到了她的身边，施术消除了她的记忆，然后将她残忍地丢出了队伍。
这样一个瘦小痴呆的十五岁女孩，是怎样爬过了漫长的路，找到了水流的所在，又被灵敏捡到的？
叶棣曾出现在那里吗？
是什么让一大群隐匿多年的听风人忽然转移？
为什么身为听风人一员的皓羽，会对叶棣产生“挽留”的情绪？
他过去只知道听风人是一群识海比旁人要大的疯子，被护道者聚拢起来，要做某件事。但受限于知识和经验，他总猜不出这件事是什么。但是自从叶棣在他面前凭空打开了秘境裂隙，消失在黑暗和逆气的深处，这件困扰他很久的事情，却忽然有了眉目。
他们在“召唤”秘境！
识海比旁人更大的人，虽然稀有，但是有五岳陵这么大的人口基数为前提，总能聚敛起一批人。叶棣是个例外，他不仅逃过了护道者的搜捕，还成功结了金丹，灵台清明，对识海的开发更上了一层楼。配合心口的奴印，他就能以一己之力打开一个秘境入口。
皓羽是不能修炼的普通人，修为当然逊于叶棣。但她和叶棣一样，识海都天生比旁人更大。只要在她身上找到相似的奴印，还有被人放血的痕迹，就大致能确定她的“用途”！
“灵节超。”叶笙此时的话音是十二万分的严肃，“你有没有给她洗过澡？”
“洗澡？我我我我我好歹是个男师父哇！平时都是灵泠帮她洗的！子磬兄你想问什么……”
“她身上有没有伤痕？”
灵泠被他眼风扫到，下意识地站正了：“有很多……她毕竟是一路自己爬到水边的。”
“那刀伤呢？”
“刀伤？”灵泠一怔，“我没印象。”
“快！”叶笙忽然用力地击掌，一声清响回荡满室，“第七魄，你和灵节超下楼去买灵酿来，越多越好，再吩咐楼下的店家准备浴桶和热水，直接送到楼上。灵泠，等我出去之后，你把皓羽的衣服都脱了，仔细检查一遍，有没有类似刀伤的痕迹，就算是腋下、脚底、头皮都不要放过。”
“怎么回事……”
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眼看着就要迎刃而解。叶笙情绪高涨，周身的气势也越发凛然：“快去！我还得再发信给飘絮。说今日不回去了，让她准备好蜘蛛院主人本尊不在时的各种措施。”
吩咐完这一切之后，他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思索里：“她为什么会想要挽留小笛子？当日是我亲眼看着他跌入秘境的，要出来，自然也该是从秘境里出来。九月或者十月，几乎和裂天拍卖会同时。出现在颍涧山的小笛子被卖给了裂天拍卖行，同时所有颍涧山的听风人紧急转移。是那个地方有了被发现的风险，还是另有隐情？”
“除了封着小笛子的那块千年蓝冰，他们一定还‘召唤’出了什么东西……那是无法被护道者接受的东西。”
“对了，定当如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