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搂着叶棣走出很远,月光逐在他们的身后行走,将两道影子长长地拖到他们的面前。
“自从他突破化神,先前没有门路的厉家众人,忽然就被安插得满山都是。我是爷爷最疼的大孙子,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厉家的继承人,他们还安排我去契夫子门下求学,好在云中各处布下关系。短短百年间,厉家飞速崛起,每一代振玉山弟子里,占取了最好修炼资源的几乎都是厉家子弟,有些人就算不姓厉,细究一下也会发现他是厉家那些姑表亲、连襟兄弟之类的亲戚。师弟他爹叫温朴,被我的一个族兄占了升迁的位置。虽然他宠妻灭妾是他自作孽,师弟和他断绝父子关系,天经地义。但追本溯源……我还是有些愧疚的。”
“这……”叶棣想问这些事温难言知不知道,但这一次不用六角提醒,他就刹住了。
“这些事他都知道,他心里明镜似的。当初的我还是被他点醒的。”
厉难行拍拍叶棣的肩头:“兴家族而衰门派这件事,其实在如今的仙界并不罕见。云中厉氏之于振玉山,就像铜梁温氏之于怀青宗,堇河巴氏之于定武门。迟早有一天,这些大宗门会被他们蛀得只剩一个宗门的壳子,或者甚至连壳子都不要了,直接推翻宗门改为家族。这样一来,裂天圣者和那一代先驱者的努力,就都付之东流了。”
“所以你和温先生来到葭山自立门派?”叶棣轻声问道。
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宗族家庭,但自裂天圣者的时代以来,玄岳叶氏的内部管理引入了很多宗门管理的经验。包括家族事务专业化,强干弱枝,灵活升迁流程,对年轻一代实施集中的基础教育计划。如果说从封闭的一宗一族到摒弃门户之见的学苑宗门,是一种时代的进步,叶棣想不出为什么在裂天时代的八百年后,还有人正在兴致高昂地开时代的倒车。
“师弟说过一句话:‘时人狂悖,无圣无法,正是吾辈力挽狂澜之日。’我随他离开云中来这里立派,就是被他的这种责任感所打动,希望和他一起,在向来被称为失学之地的东瓯群山里做出一番事业来。”厉难行笑了笑,“但到了这里才知道,葭山条件恶劣,基础设施几近于无,衣食住行处处要钱。我们是运气好赶上了灵玉矿出世,才在学生家长的帮助下建起了葭山派如今的山门校舍。但我师弟他……却引以为耻。”
叶棣深以为然。温难言的性子,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大概也能了解一点。温难言性格不坏,对学生也很温和,就是迂腐得厉害,不仅不食嗟来之食,就连臆想中的侮辱也不能忍受。有时候学生只是在作业里卖弄一下文字游戏,他却感觉被正面击中,一个人郁郁寡欢很久。
“以前给学生做家访,都是我一个人去的,只带些学生的成绩单,和家长约定开学后再付清捐助款,每次约定的时间都不一样,和每家约定的时间也不一样,以此避开师弟的注意。今年因为山上的常师多了一个,你又很受那些富家学生喜欢,所以我决定带你一起去。”
“温先生迟早会知道的。”叶棣说,“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,但是并没有点破。”
厉难行眨了眨眼,逆着月光,他的神情出人意料地年轻了起来,像个二十来岁情窦初开的小伙子:“偷偷告诉你一件事,你别告诉其他人。每次从云中回来,我都会托家里人的关系买一些药酒来,混在他存的酒里哄他喝。他喝了这种混合酒,不睡足两天一夜是不会醒的。”
“所以他不会知道的。这种庸俗的事情,我一个人去做就足够了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“六角。”叶棣消化不了庞大的信息量了。他只能在识海里求助于六角鞭的铸灵白狼:“如果是子磬的话,除非被删掉了记忆,不然他是不会逃避这些事的。厉掌门费尽心思保护温先生,把他保护得像天仙一样足不沾尘又能如何?到最后还不是落个两边不讨好?如果我是他的话,还不如早和子磬说清楚,是好是坏先自己辩个清楚,然后不论对错都一起担。这样不好吗?”
“但厉难行不是你,温难言也不是他。”六角解释道,“而且你现在对他还是带着三分崇拜,并没有完全认识他的性情。对厉温两人,你要知道。纵使世间有种种身不由己,也会有人拼尽力气,去为另一个人粉饰一个美好的自由。”
“我不要美好的自由。”叶棣闷声道,“要自由,自己去打出来不就好了?”
“你怎么能确定自己打出来的一定是真正的自由?可能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。别忘了你的最后一扇外层门。”
“不会忘的。”叶棣回答。他在长门里经历过的倒数第二扇门,也是最后一扇外层门,是一个单幻灵根的修士布下的幻觉迷宫。即使挣脱了一个幻觉,还有更大的幻觉早就把你包围。人深陷在层层叠叠的幻觉之中,连那位修士身在何处都无法分辨。
“所以就和过那道门一样,一直打下去就好了。向上打,打得苍天都不能遮我的眼;向下打,打得黄土都不敢葬我的身。穷尽碧落黄泉,把魑魅魍魉打得服服帖帖,就不愁什么身不由己!”
“真是孩子话。”罕见地,六角在识海里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