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顺从地张开嘴,一勺温热浓稠的白粥流进了他的口腔里。粥熬得恰到好处,米粒软软烂烂,不用咀嚼就能顺着咽喉滑下去,还有丝丝的甜味,大概是加了白糖。他向男人努努嘴,示意还要。
“怎么还学会撒娇了?别急,慢慢……”男人第二勺还没舀起来,靠在床头的男孩忽然猛地往前一弓,额头鼻尖爆出了黄豆般的汗粒。男人赶紧将碗放到床头的矮柜上,伸手抱住他。在铃铛的疯狂响动中,他听到男孩在模模糊糊地呢喃着:“疼……”
“别怕,你是饿久了忽然进食,肠胃不适应。我给你打了两天的药,你现在才吃第一口粥,等一会就好了。”他一边说一边在男孩背上用手指很快地写着什么,男孩痛得嘴唇都发白了,脑海里更是一团浆糊,根本读不到男人在写什么。忽然男人停笔了,在他背心轻轻击了一掌,他感觉全身压力一轻,肚子只是微微发胀,比刚才好受多了。
“好了吗?”男人放开了他,声音和刚才相比低了一些,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。男人重新拿起床头的粥调了调。“慢慢就没事了。来吃第二口。”
他顺从地张开嘴,任由男人将粥全部喂了进去。果然,进食之后,肠胃的痛楚不再,只有暖洋洋的爽快感,身体也似乎更强壮了一些。他心满意足地靠回床头,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澈:“这里是哪里?”
“这是我在中州买的一处别苑,还没有来得及招仆役,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,非常安全。”男人慢条斯理地刮着碗底,瓷汤匙和瓷碗相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音。刮完之后,他将碗拿在右手里,左手取过刚刚给他擦过嘴的湿布巾,用手掌底部推推男孩,示意他坐直,然后为他擦背。
“怎么了吗?”
“我刚才把米浆蹭到你背后了,现在擦一擦。”
说是“蹭到”,男人却很细致地将他的整个背脊都擦了一遍。
“说起来……你是谁?”男孩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,“我觉得你应该是认识我的人,但是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忘了,什么都想不起来……”
………………
该告诉他什么?叶笙心想。
他把刚才用米浆写在叶棣背上的什一符细致地全部擦掉。这道符的效用是将被下符者的痛楚减轻到十分之一,其余十分之九全由施术者承担。在夺朱城的幻境里,他已经用过一次了。自他学会这道符以来,除了一开始用枯墨练习,他统共也就写过这两次。
“你现在关于你自己还能记得多少?”他问叶棣。
“我是不是叫笛……还有,我是不是个和尚?因为我感觉我没有头发。”
叶笙怜爱地摸摸叶棣的小光头。他感觉自己控制不住“花棠”了,因为他无法对叶棣硬下心来,只能温声向叶棣解释:“不是,你是生了一场大病,为了治疗,被人把头发都剃干净了。以后还会长回来的。”
“噢那就好。是不是你剃的呀?”
“我不是说过‘被人’了吗,当然不是我。”该死,该死的花棠。叶笙无法控制地露出属于“花棠”的笑容,哪怕他知道叶棣此时蒙着眼睛,根本看不见。
“那你到底是谁?”叶棣不依不饶。
“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?”
“等等,我再想想……”背上的米浆擦完了,叶棣重新舒舒服服地靠回床头。他的精神恢复得不错,在努力回想之后,有点调皮地冲叶笙吐吐舌头,好像又恢复到了小时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模样:“不记得了。你就告诉我呗,告诉我又不会少一块肉……”
他的脸颊有了光彩,嘴唇有了血色。虽然双眼被四指宽的绸带缠着,叶笙却觉得他在绸带下的眼睛一定是闪着光的,让自己无法拒绝。
叶笙心烦意乱地扔下布巾,继续刮着碗底的残浆:“我叫叶笙,笙歌的笙。表字子磬,子就是子孙的子,磬字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复杂,你手给我,我写给你看看……”
瓷碗猛地被掷出的铃铛打翻,撞在地上,刹那间四分五裂。上一刻还安安分分靠在床头说话的孩子,下一刻忽然就滚到了床的另一边,抱着脑袋痛呼起来。叶笙觉得他真的被“花棠”操纵了,因为这时候他第一反应居然是站起来,越过床想要去抓住叶棣,不让他从床边掉下去。
“叶笙?”
操控身体的“花棠”忽然屏退,只留下呆愣愣的他站在床前,右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动作。他索性变伸为打,一道凌厉的灵刃擦着叶棣而过。“回来!”
灵刃切掉了蒙眼绸带的一角。叶棣将绸带完全拉下,用力攥在手心里。他双眼血红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将面颊打得湿漉漉的。
“为什么是你!叶笙!”
是啊。叶笙恢复面无表情,心里这么想着。
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。我也想知道为什么,在护道者圣人向我递来鹿鸣峰出现“圣人”的黑经折时,我能连夜跨过两境来救你。我也想知道为什么,我要一掷千金在中州境内买下这间依山别苑来保护你,为你打针布阵吊命。
这次床头准备的皮带终于派上了用场。叶笙长袖一挥,强横的灵力直接将叶棣击回了床中心。他不顾叶棣挣扎,强行压着叶棣的胸腹,为他的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踝都拴上皮带扣。可怜叶棣被绑成了一个“大”字,叶笙冷酷地扫了他一眼,看到他咬着嘴唇,双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。
“想咬舌自尽?没那么简单。”他从袖里掏出另一个有束带的东西。那是从以前士兵行军时防止喧哗用的器具“枚”发展出来的刑具,木质髹漆,外形类似一个椭球,内部掏空,壁上开了无数小孔,能使人通气,却不能使人口闭合,更别说咬舌自尽了。他将漆器小球强硬地塞进叶棣嘴里,两边的布带沿着嘴角勒紧了,在脑后打了个复杂的结。
“病还没好就别闹。不然我就不给你喂粥,反正布阵打针你也能活。”
叶笙冷冷地说完这句话,替叶棣盖上被子,卷起地上的陶瓷碎片风一般地去了。他去时关门落锁,发出了极响的一声。叶棣只觉得满室都被震动了,他的一颗脑袋被摇得混混沌沌,不知今夕何夕。
明明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前,他还趴在这男人的怀里,和他撒过娇。现在他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——他认出了花棠。
可花棠为什么就是叶笙呢?
他们中间,究竟哪个才是真性情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