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花哥”或者“花叔”这样的称呼,是永远也说不出口了。
三个叶家小辈跪成一片,只有叶棣依旧站着,直直地与花棠对视。
“你骗我。”
花棠的笑容渐渐转变为苦笑:“小笛子,我不是……”
“你骗我。”叶棣坚定地重复着,“花棠?因为我叫叶棣,所以你叫花棠?假惺惺地起一个相似的名字,觉得就能和我拉近距离了?”
“你这孩子怎么钻牛角尖。”花棠终于不笑了。他按住发痛的眉心,试图组织一些温和的话:“我说过没想抓你回去,当初你身体虚弱,不适合待在逆气纵横的出云涧,所以我把你送了出来。现在的你已经没事了。我跟进来只是保护你的安全,没想做什么别的。”
“那是谁当初告诉我快跑?不跑就要亲自杀了我?我听见了。”叶棣反唇相讥,“没错,我当初是失忆了,但失忆不代表我傻。我逃跑了,然后呢?你还不是追了上来?叶笙,放弃吧,你不是不想杀我,你是以前一直杀不了我。我是‘圣人’,不是吗?”
巨大的信息量直接压在“打招呼小分队”头上。他们根本不敢把头抬起来,只能继续跪,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零。
花棠默了默,道:“对,我……是杀不了你。”
“把你的伪装撤了。你不配顶着花棠的脸……现在的你只让我害怕和恶心。”
花棠只得从怀里取出一枚灿烂的琉璃法器,当着叶棣的面用力掰断。属于“花棠”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瞬间破碎成风里的砂。显露出来的真容俊秀无匹,只是凤眼含煞,薄唇紧抿,正是个不怒自威的面相。那身叶家普通带队人穿的黑色水纹袍也变化成了形制奇古的白衣,寒星剑落入他掌心,沉沉一压,便有幽幽的寒气释放出来。
这是叶笙,一个与“花棠”完全不同的人,一个寒冷似冰,一个温柔如水。若非御神界当面开启,谁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。
叶澜为了看自己的偶像,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。这时候才能看出叶笙和叶棣是亲兄弟,五官如出一辙的精致惑人,就连森然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。
“你骗我。”
第三次说这句话,叶棣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。
………………
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了逃出生天的一条缝隙,正尽力往上攀爬,却被什么一拳打下。然后那一线天掉在他怀里,他发现那其实是一张被涂成天蓝色的纸条。
花棠就是叶笙。
刚刚在幻境里,两人识海相接,他满怀希望地问花棠能不能带他走,花棠回答得多爽快?那时候他想的是未来的美好生活,有疼爱自己的师父,一起去遥远的地方,逃离叶家的阴影。这件事刚过去了多久?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吧?
太美好的梦总是会碎的。就像是阳光里飞舞的肥皂泡泡,很绚丽,很轻盈,但是只要撞到一点东西,就会“噗”地散成几滴黏黏的肥皂水。
肥皂泡碎了。他的梦也醒了。
花棠就是叶笙。
………………
长久的沉默中,叶笙从怀里抽出黏砂沙漏。标志第十四天的小刻度已经开始被填埋了,标志着第十五天的来临,他们必须离开秘境。他一挥袖,劲风把跪着的“打招呼小分队”扶起来。“秘境要关闭了,有什么恩恩怨怨回去再说,现在你们先随我走吧,小笛子也是。”
他一时间没来得及改口,依然用的是花棠的声音。
叶沣乖觉,赶紧扯上叶澜和明珠,拉到离叶棣远一点的地方。
叶笙回头踱了两步,发现叶棣没有跟上来:“怎么了?还不快走?”
“我不跟骗子走。”叶棣本来已经反射性地站了起来。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软弱,一边蹲下来,把自己抱成一个下盘稳固的团子。
叶笙略微提高了声音:“再不跟上,秘境关闭了你也活不成!”
“让它来啊。反正你把我冻了那么多年,我还不是没被饿死?堂堂‘圣人’,要是随便饿一饿就死了,也太对不起长生不老的名号了。”叶棣索性撒起泼来,“哦对了,这里没有灵气对不对?来啊叶笙,这次你要杀就杀,别磨磨唧唧,看看我会不会在这里死掉!反正外面人都说你杀了我才夺得了家主的位置,索性坐实了好了!”
“我真要杀你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!”叶笙终于找回了他原本的声音。他抬手,寒星剑出鞘,虽然是遥遥指着叶棣,但谁都知道,这与直抵着胸口没什么差别。
“对,我杀不了你,但不代表我要要小心翼翼把你像供佛一样供着。现在我玩腻和你过家家了,站起来,跟着我出去,免得你在鬼城里成了鬼,晚上到我床头哭!”
他神色不动,周身罡气却吞吐不休,显出无比的暴躁来。随手挥剑,即有骇人的剑气随着剑势斩出。断金纱,斩巨秤,再一剑分开动荡不休的血池。千万记载着夺朱城黑历史的骨简被他提至空中,纷纷收进法器里。
然后他再一剑,将已经破了个大洞的房顶完全斩裂,带着四人跃了出去。
叶棣被他“重点照顾”,直接用灵力卷过来挟在腋下。叶棣尝试过挣扎,但很快宣告无效,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瘫成咸鱼状。
等出了地底巨殿,他这才明白,之前叶笙说的“杀过来的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眼前全是残垣断壁,已经看不到一间完好的建筑物,就连白石的城墙都被巨力碾平了。叶笙之前在找他们的时候,完全是暴力摧毁了夺朱城里的一切建筑,不仅起到缩小搜索圈的作用,更有可能强行打断了夺朱城的异变。
“哼。”叶棣闭上眼睛,不愿再去看了。
反正什么焦急关切,都是别有用心。
………………
被化神期大能带着飞是什么感觉?速度绝对快过奔马。而且叶笙方向感很准,这次比用衮雪马还快,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几人就已经落在天鲲的栓系群中间。其他的叶家小辈已经集合完毕,几个着黑袍的年轻带队人正在清点人数,看到熟悉的叶家校服,其中一人大喜过望:“回来啦,就差你们……家主?”
他手一抖,点名簿落到了地上。
随即他单膝下跪:“见过家主。”
后面齐刷刷又跪了一片:“见过家主。”
“起来吧,叶沣叶澜叶水明珠,快点归队。”叶笙终于将叶棣放了下来,同时往他怀里塞了两样东西。
叶棣定睛一看,是那对古式的铁鞭法器。这一路上什么都是假的——捡到的小狐狸是寒星剑,遇到的好心人是他亲哥,大概只有这对没有主人、没有传承的陌生法器,是他暂时能相信的吧?
他不由得又把冰冷的铁鞭抱紧了些。
跪过之后,几个带队人互相商量了一下,其中一个人走上来询问:“不知家主为什么……呃,要进入秘境?”
“为了那个。”叶笙略微偏过头,以目示意站在那里的叶棣,“把他带出去。这次的事情你们无权过问。名字都报给我,出去什么都不许说,三天之后在主峰下等我。”
这话的意思,就是有封口费了。作为代表的带队人脸上有了些喜色:“家主还有什么吩咐?”
“没有了,你去和他们说吧。”叶笙面无表情地负起手:“还有,叶沣,出去之后也是三天,训堂散课后到主峰下来,我会找人指导你结血契。”
此时已经有不少人看到了叶沣绕在手腕上的打魂鞭,围上来羡慕地摸摸碰碰。还有人在向叶沣和叶澜询问有关家主的事情,至于那个被家主带回来的孩子是谁,好像已经没有人注意了。
只有明珠贴在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后面,两只点漆般的大眼睛追着叶棣看,神情中满是畏惧。
………………
从夺朱城地下回来的当然不止叶笙他们几个,还有那被救活的十二个修士。叶笙在为叶棣布阵的时候,已经用法术将他们十二个送了回来。这十二人是真正的死里逃生,虽然连恩人的样貌姓名都不清楚,但不影响他们侃侃而谈,把鬼城的遭遇夸张一千倍。他们已经找上了同为小门派和散修的一架天鲲,到处讲故事卖可怜,希望能找到天鲲载他们一路。
出租的天鲲一般质量都不太好,鲲鹏号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。这另一架天鲲名叫鸿鹄号,虽然比花花绿绿的鲲鹏号皮实一些,但多载十二个人,依然有点危险。十二个修士是求爷爷告奶奶,又摒弃门派之见,联手把鸿鹄号上舱的楼梯给堵了,害得一群人上不去,大有地痞流氓的风骨。
叶棣本来是抱着铁鞭在发呆的。看到这边的乱像,不知怎么的,脑子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:“我如果混在他们中间被带出去,岂不是又能摆脱叶笙了?”
这念头一出现就很难抑制。乘着叶笙还看向叶家小辈的方向,叶棣悄悄地挪动了几步,发现在秘境的黑色地面上走路并没有声音。于是他放开腿,直直地跑向人群,随便找了个胳肢窝钻进去。
你看你看,自由就这么简单。
十二老赖终于缠得小宗门们没什么脾气了。各门派自有自己的计时方法,这第十五天眼看着马上要过去了,再不出去,等秘境关闭了,一鲲的人都得死在秘境里。
十二修士先上,后面上天鲲的队伍就变得有序了。叶棣人小力弱,堪堪得了一个门边的位置。墨匠发动了鸿鹄号的动力核心,天鲲缓缓浮空,向着空中隐约透出灵气的“通道”而去。
然而还没等飞到足够高,鸿鹄号忽然一沉,似乎是要向下掉!忽然改变的重力让一鲲的人都大呼小叫。其中一个声音最高的叫着:“肯定是人多了!超载了!超载了!”
“还不是怨那十二个!”另一个声音抱怨道。
已经抱团的十二流氓立刻反唇相讥。“见死不救啊你!”“你小子道心怎么修的?修狗身上去了吧!”“就是,没准只是气流不稳呢?”
“秘境里哪儿来的气流啊!风都没有好么!”
“反正又不是我们的错。没准你们这架天鲲比鲲鹏号更年久失修呢?”
“你忒么还好意思讲鲲鹏号?老子干(大生车厂)你个……”
“都别吵了!这天鲲的座舱好像右边偏重,向左移一下才是正理!”又有个自认理智的出来和稀泥,“不然这个高度摔下去,我们也是非死即残!”
在一堆“有道理啊”的附和中,一批人集体往左移了移。原本站在右边门口处、被埋在人群里的叶棣,这下子忽然变得显眼起来了。有人探头出来问:“这个小孩子谁啊?没穿校服。”
“哪个散修带上来的吧?”
这船上散修统共也就几个,当即表示不认识。有个识货的看准了叶棣手里的两条长铁:“他手里的东西看起来蛮重的,丢下去说不定就没事了。”
当即有更识货的,大概也是修为更高的,低声对着自家某个徒子徒孙说了一句:“你悄悄挤过去,把那个抢过来。小孩子推下去不要紧,要紧的是他怀里的东西好像是法器……”
可以想见,在这种人挤人的环境,秘密当然藏不住。这句话在人群里被传了几遍,几乎是心照不宣的,天鲲上的人们挤得更紧了,却在叶棣身边留出了一小块空地。
然后“咔嗒”一声,天鲲的舱门被打开了。
气短炮带来的强大风压险些将叶棣抽走。他只得分出一只手抓住门沿,另一只手将手里的双鞭抱得更紧了些。
他没怎么听清在这些低阶修士中间传的话,但他看得懂那些人听完话后回头看他的眼神。
那是猎人对猎物的眼神,贪婪到露骨,而且百分之八十在这对双鞭法器上逡巡。
天鲲的座舱偏得更厉害了些。现在它悬停在空中,危危险险,将倒不倒。一个小孩子或者一对法器与它的重心分配实在毫无关系。他们只是想要……叶棣知道,他们只是想要。
所以,当第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冲出来推他,并试图拉走他怀里的法器时。叶棣将心一横,全身倒向门外。那倒霉蛋已经沾上了他的胳膊,重心被他这么一带。两人上下叠着,一齐翻下舱门!
“啊哟!”全鲲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呼。
当然,许多人又很快冷静下来,分析道:“这法器如果真被抢过来了,也只有两支,难免分不均匀,惹得再生争端。唉,还是没了好,没了好……”
………………
谁说秘境里没有风?
叶棣在急速下落,风擦着他的脸颊和耳际刮过,擦得他有些疼。被他带下来的那个倒霉蛋半路上试图以各种法术缓冲,结果灵力全被逆气给吞了,非但没有缓冲成功,反而给自己“助推”了一把。还没等叶棣看清倒霉蛋落地的姿势,他自己也是颈骨一痛,着地了。
一只精致的小奚童落在叶棣“摔死”的地方,木质的身体奇怪地扁了下去。而叶棣被传送到了一射之外的地方,脖子奇疼,却毫发无伤。
脖子上只留着松松垮垮的五色绦。
他低头看了看,忽然发狠把那东西扯了下来,摔在心魔秘境青黑色的土地上。
叶笙……呵,叶笙。
叶棣把脸埋进膝盖里,大声地哭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