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宛就着裙子擦了擦手,将十根葱管样的指头撑在他面前,委屈道:“先生,我手不脏,我刚刚给你递过点心的。每次和你这些宝贝书比起来,我就是遭嫌弃的那个。”
他于是和气笑着送过去:“我哪里嫌弃过你,我是料你看不懂,白费心神。来,你要就拿去看。”
她当真一手支颐,将之平摊在地面上,趴着就开始一字一字地看。那铅字排得极密,她看着看着就错了行,只好伸手去纸上比划。沈文园笑意更深了些:“我就说你看不懂吧。”
乔宛也是个不服输的,当下就梗着脖子回他:“我现下看不懂,琢磨两回就懂了啊,我要是看懂了,我还可以演呢。戏又不是诗,写出来就是给人演的,不能演的戏,写了和没写有什么区别?所以,先生你看懂没有用的,给我看懂,那才是正经事,不费梅村先生一番心血。”
但她想的分明是,沈文园喜欢的戏文,写的跟首诗似的,冷清也活该,哪有戏班愿意排呢。他如今年岁,须发都染霜了,若是连她都不演给他看,那他估计这辈子真的听不见了。她自然要拼了这身微薄伎俩,也得让他这一生不虚度啊。
但是,给他听上一回,没说要完完整整从头听到尾啊。想她如今,大约也不算食言吧。
上海的天气同杭州相差不远,季春时令,一样总泛着阴阴的雨气,酝酿开一点花香,或者别的什么味道。比方说脂粉的气息,就和杭州大不相同的。这里风月场上的脂粉,全然褪去了杭州歌馆里那种温婉绵润的文气,绽露出许多泼辣尖锐的热度来。她安然沉溺在这种气息里,对着落地的镜面侧了侧身,左右欣赏起这身的光艳旗袍,她还是第一回穿这般时新的衣裳。这回衣裳裹着的,可就断非亭亭临风的弱柳,而是生刺的蔷薇了。
乔宛自下了火车,就拎着行装按约到这里来,换过衣服安静等着。时辰向晚,窗外亦有细细密密的小雨落下,空气略有些闷,她亦独自待得无聊,一面回头望望墙上钟表,一面整顿衣饰朝镜中丽人轻轻展颜,盘算着那人怎么还不来。
那人怎么还不来呢。一想起那个人,乔宛只觉心跳都错了一分,颊上跟着微微热了,幸有不薄的妆底遮着,看不出来。一念及此,镜中的丽人朝着她的沉静温文的笑容倏然添了分嘲弄的味道。她这样的人,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不可与人道的心思,难怪自己也要笑话自己的。
她稍事镇静,想起正事,一张冶丽面容黯黯清冷下来,如月露裛过蔷薇。那人何等谨严心性,既约了时间断不肯迟到的,如今忽然不至,恐出了什么岔子。她正自惴惴,面前门忽然开了,进来的是个西服的男子。她盯着他看了片刻,认出是那人的属下,遂叫对方道:“吴先生。”
男子朝她略一低头,她已微觉焦躁,不由沉不住气道:“徐先生呢?”
那人答:“先生接到紧急指令,去了长春,眼下差不多该到了。事出紧急,来不及知会乔小姐,我替先生向乔小姐道一句抱歉。”
“长春?”至此乔宛委实有些意外了,她上前几步,着力压制着声线镇定下来,“那我现在该做什么?”
她在杭州歌馆冷眼周游这么些时日,带着所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,好不容易抽身来了上海,正预备押上这条命与那人并肩走一遭刀山火海,同生共死拓一方澄明新世界出来,却连个照面都没打又放他一人往长春去,到底别有几分懊恼的。眼下却无暇安置这些心事,她第一需要知道的是,日后自己一个人在这繁华靡丽却风雨飘摇的城池里,到底要搅出什么风云来。他这般安排,究竟是有他的道理的。
那人亦上前一步,同她仅一尺之遥,自上衣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信纸给她,张口言语却教她又一番心神震动:“乔小姐,先生说,希望你可以一起去。至于你去之后的事宜,乔小姐,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手迹。”
乔宛双手接过,缓慢展开,凝重且端肃地一字字阅去,如在审视什么极危险却极可珍爱的珍宝。她读至尾端终于会意微笑起来,递还给面前人看他以裁纸的小刀将之一寸寸削至不复可辨的残片,直至永远遁形于人间的齑粉。她的笑衬着饱满而明朗的目光,如黯淡长夜里,永不衰减的熠熠神珠的光彩。
作者有话要说:嗯如果觉得之前一会杭州一会南京一会上海和简介十分不符,那从这章往后大家就都齐聚长春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