鸮可是一种猛禽啊,能被它用贪婪目光盯上的,只有它的猎物。
他竟敢墨涅沙当做猎物?!
墨涅沙连看都不敢,直到气氛僵得没法缓解,他才在子艳山的怀里啜泣了一声,又大着胆子重复了一句:“请首相大人您出去。”
这一次,达奥吉光没有忤逆西帝的意思,他看着躲在子艳山怀里的墨涅沙,又看了看子艳山,他一句不说,只朝这对堪称东西方最尊贵血统的夫妻跪下行礼。最后,他掀开了帘子,离开了这座皇宫。
子艳山憎恨自己有时候需要被迫直视那位首相大人,因为对方的脸常常让她感到生理性的不适。
“来自金镜城的衔月之鸮”,这个称号翻译成汉文,带着一股凶猛的猎杀感,总让人想象这个绰号的主人应该是位骁勇善战,有着如宝刀般富有魅力的军人。
若不是他脸上那三道凿天毁地的狰狞伤疤,单从他五官轮廓,以及眉眼神/韵的感官来讲,没毁容之前,他应该是个非常英俊的战士。
可那三道伤痕过于深刻,深刻到让人无法忽视。三道伤痕每一道都用足了力气,最中间的那一道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斧头,斜着砍在了他的脸上,把一张脸从左额角到右下巴分为两半。血肉翻出的痕迹让子艳山只看一眼,就有种浑身不适的感觉,她简直能感受到当时脸被人劈开时的疼痛。
另外两道横在脸颊和眉骨上。都说眉毛代表一个人的运势,那么达奥吉光的运势,算是彻底被那道伤痕给拦腰折断了。
或许达奥吉光曾经就是衔月之鸮的最佳代言,但现在的他配不上这个名号。
那位首相大人离去时,背影空荡荡的,如一个被木棍强行支撑起的行尸走肉。他右手的袖子短了一截,一走出门外的时候,暴风吹起了他的衣服,右袖子就轻飘飘被风吹起来,袖子里面什么也没有。
等达奥吉光走后,子艳山这才轻轻拍着墨涅沙的背,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劝道:“夫君,他已经走了,你还怕吗?”
墨涅沙小心翼翼从她怀里探出头。
“刚才发生了什么事?”子艳山尽可能保持自己的情绪不会太激烈,她有话要问墨涅沙,就必须耐得住性子。
墨涅沙很少跟妻子坦诚自己的过去,更像是一个迷路走失,被别人领养回去的小孩子,他撒娇,他求安慰,但对自己的往事缄口不提。
墨涅沙摇头,从子艳山的怀里站起身。他人很高,比子孤熙还高,只比苏贡矮了一点点,但却总是喜欢蜷缩起来,把自己当成一棵营养不良的树苗,白长了参天的个头。
“没事,雅莎。”墨涅沙伸手护着自己的后背衣裳,不想再让自己走光,“你先去卧室等我一下,我想换身衣服。”
抬手的一瞬间,子艳山看到了一抹淤青混杂着捻红色。
“他怎么对你?”子艳山赶紧握住他的手臂,想要看清上面被掐住来的淤紫色,又问道,“他竟敢打你吗!”
“不是。”墨涅沙盯着她的眼睛,惊慌失措地摇头,“没有。”
“……”既然他拒绝深谈的意思那么明显,子艳山也不好继续追问,她朝着墨涅沙微微一笑,温言细语,“那我去等你。”
“好的,你不要走。你等我一下,很快就好……”墨涅沙那幅惊弓之鸟的表情稍稍松懈下来,他抱了抱子艳山,然后扯了一件金色的内衬和长袍,就转进了更衣的帘子后面。
走进卧室后,子艳山第一眼就瞥到了落在床边的皇冠。
大新皇冠虽然也是权力的象征,但不像中原玉玺那样,需要一代代传承下去,独一无二。
大新帝国的西帝可以同时拥有很多顶头冠,每一顶头冠都等级明确,有些叫圣冠,是参加宗教盛典用的;有些叫雅尼冠,是一种宴会装饰的艺术;但并不是每一种冠,都配得上皇冠的规格。
目前的赫伯哈卢宫被苏贡霸占,皇宫的珍宝博物馆里,那些历朝历代中有皇冠规格的头冠,例如大新先祖的“布伽的爱之冠”、月泉第一任大祭司的“米阿卡之冠”、上一任西帝莱法佩戴的“玛瑙天使王”等,都被苏贡一人占有。
墨涅沙的皇冠只有一顶,而且很崭新,只经历过墨涅沙一位主人,叫做“价值金镜城”。
皇冠上有很多细碎的钻石切,点缀在皇冠的十六枚顶级蓝宝石四周,光辉璀璨四溢。据说这十六枚蓝宝石,每一枚都在西域大名鼎鼎,有自己的名字。它们曾经隶属于其他的珠宝,例如皇冠最左边的那一颗,最初镶嵌在大新历史上著名美人桃桃娜的皇妃冠上,叫做“妃子泪”;最中间的那一颗,曾装饰在名刀“勇士王”的刀柄底心,取名为“幽蓝”。
如此宝贵的皇冠,居然被丢在地上。
子艳山弯下腰,轻轻捧起丈夫的皇冠,把它奉在墨涅沙的礼服衣架最上,让它在该在的位置。
而在一墙之隔,这皇冠的主人倒在更衣的帘子后,哭也不敢哭出声,他把身上素白色的长袍脱下来,肌肤暴/露在空气中时,冷得让他瑟瑟发抖,空气中是潮湿喧嚣的暴雨气息。
——
“这是我送你的后冠,陛下。”当那个男人第一次,捧着钻石和蓝宝石组成的皇冠,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时候,墨涅沙吓得惊恐颤栗,他刚刚成为西帝,正躺在赫伯哈卢宫的金榻上,连一天的安稳觉都没睡过。
看着昔日俊美的战神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,刚从地狱重归。墨涅沙害怕到要窒息,又无路可逃。
“副……副首相大人。”墨涅沙简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,他都快要不认识这个男人了。
“嘘——”或许这个男人没毁容之前,被这双眼睛用这种深情的目光凝视,应该是一种算得上幸福的事情,但现在被这双眼睛盯上,就仿佛被恶魔盯梢,随时准备拉他下地狱,“我不是副首相了,我的陛下。现在——我是您的首相,您是我的皇后!”
说完,他突然把皇冠戴在墨涅沙头上。
“不——!拿走它!拿走它!”
一刹那间,墨涅沙开始止不住地尖叫,他大声尖叫着,仿佛戴在自己头上的不是珠宝组成的皇冠,而是刀片组成的刑具。
那个男人又上前一步,把他摁在了金榻上。男人只用一只手,就可以把墨涅沙牢牢禁锢在怀中,好似抓到了一只正在腿脚扑腾的兔子,但被攥住了耳朵,它已经无路可退。
男人的眼睛往下看,看到兔子猎物的白皙脖颈,上面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。这只兔子的每一处都无比可爱,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,棕色睫毛随着眼帘垂下,最好看的是那头长发,微卷落在洁白的被面上。兔子的手上也挂着精美的金手链,男人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珠宝的美好,这些铜臭气息的俗物,在他的兔子皇后身上真的展现出珠光十足的魅力。
“拿走它?为什么要拿走它?”男人喑哑的声音问道,“我把我的金镜城卖掉,我把我的尊严卖掉,我把我的性命都卖掉,只为了换你的皇冠。你让我拿走它?”
“我这只手是因谁废掉的啊,陛下?”男人一边折磨着这个新西帝,一边鄙夷道,“墨涅沙·布伽,你心里头明白不明白!”
墨涅沙吓得说不出话,他一个劲地想要逃走,但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,到最后他被人摁在枕头上,痛哭流涕:“那是你自作多情,我从来没想过和苏贡争,我没有想过!你把我当成什么啊,你把我当成和苏贡争权夺利的工具。你当初被他给搞下台,落到这个模样,完全是因为你自己贪婪,你活该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他突然挨了一巴掌。
男人危险的气息又一次逼近,他使劲折磨着西帝,就像是折磨一个玩偶:“如果不是我活该,你还有命在这里跟我叫嚣?”
墨涅沙根本止不住自己的恐惧,因为很快这种精神折磨就转成了肢体暴力,到最后墨涅沙趴在枕头上一边呜咽,一边嚎啕抱怨,他所有的委屈都无处发泄,只好埋怨在已死的父母身上:“父皇母后既然不喜欢我,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!为什么只生下苏贡让他享福,留我在这里受苦——我恨你们!我恨……”
男人一边听着新西帝的咒骂,一边疯狂地吐露自己的心里话,眼睛中燃烧着痴迷与狂热,男人的声音压低,像是一条蛇在暗处嘶嘶声,贴着墨涅沙的耳廓:“他们唯一做错的事情,是没把你生成个女人,你就当个女人吧……”
墨涅沙简直想吐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男人在他的耳边低声念叨着,声音压得极低,如恶魔在地狱中发出诅咒:“当个女人吧,做我的女人。为了你,别说一个金镜城!就算几千几万个加起来,我也会把它们卖出去,全都换成你皇冠上的珠宝。知道我送你的皇冠为什么有十六颗蓝宝石吗,因为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,你就是十六岁。这十六颗宝石价值连城,就当是我买下你的聘礼,你没遇见我的那十六年,每一年都很珍贵,我不介意花最大的价格去买下它们。我若送给你这顶皇冠,你就收下它!”
——
一盏灯忽明忽暗,这间狭小的屋子内,东西两方最尊贵的夫妻正对面而坐,一个悠闲捻着手中金线,慢条斯理地为丈夫的礼服缝补残缺的龙蛇纹理;而另一个正低着头,棕色长发垂落在他的脸颊两旁,欲盖弥彰。
“缝好了,你穿上让我瞧瞧。”子艳山咬掉了线头,金线沾了一点她的绛唇胭,龙蛇纹样的尾巴上多了一丝红,连带着墨涅沙那身正统的西帝礼服,也染上了暧昧红粉气息。
她把礼服披在墨涅沙的肩头。
在龙蛇礼服潋滟光辉的金色纹路下,墨涅沙颤巍巍地抬起头来,望向子艳山:“我不想穿。”
子艳山垂眸,缓缓从墨涅沙的身上脱下礼服:“那我替你收好,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,等我彻底把西庭变成只属于你和我的时候,你再穿也不迟。”
“雅莎……可我,并不是那么想要做西庭的皇帝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子艳山倏地抬头,说道,“是不是达奥吉光在威胁你?你早就不是他扶着走路的小孩子了,你是我的丈夫,我们当然要在一起,永永远远在一起。所以我要做西后、那你就必须要做西帝。”
墨涅沙深吸一口气,他从更衣帘后出来,就一直心神不定,就算子艳山用如此强硬的语气逼问,他也稍撇过头,话语虽柔但态度坚决:“没有,不关他的事。是我不好……是我什么也帮不上忙,对不起。”
子艳山想要和他对视,但发现墨涅沙的眼神一直在游离迟疑,于是她又问:“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达奥吉光可以随意出入我们的皇宫,我不可能给他这个权限,是你允许他闯进来的?”
“不、不——没有,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……雅莎!我没有让他进来。他今日只是来跟我讨要金镜城的报酬。”墨涅沙想了好久,才给了子艳山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,“我欠了他一座城,但永远也还不清。”
他刚说完,一双冰凉但柔软的手就抚摸在他的脸颊上。
子艳山捧着他的脸,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消下去:“这就是你一直在难过的原因?”
“难过?”墨涅沙愣了愣,反问道,“我看上去很难过吗。”
“你看起来非常难过,而且在遮掩什么。”子艳山回答他,“我是你的妻子,当然想要了解丈夫的心思,但我也不能强求你非要告诉我,但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了——作为你的妻子,我非常讨厌达奥吉光,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把我的丈夫当做西帝。罢了,我去为你泡杯你喜欢的酥油茶,喝了后睡一觉好吗。”
说完后,子艳山站起身来,去给墨涅沙泡了一杯他喜欢的蜂蜜酥油茶,那杯茶刚刚递到墨涅沙手中时,那位蜷缩在被窝里的西帝叫住子艳山:“雅莎……如果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,我、我不会瞒着你的。因为我知道你在关心我,你都是为我好……只是有些事情很不堪,我害怕。”
正说着,墨涅沙泫然泪下。子艳山刚要伸手把眼泪替他拂去,墨涅沙不动声色地用手挡过,任由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酥油茶里。
“没事,不用管我。”墨涅沙攥住子艳山的手腕,说道,“你说对了雅莎。我是很难过……可以说,在遇见你之前,我的人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开心。”
说完后,他轻轻挑起上眉,注视着自己衣架上的那顶“价值金镜城”,他几乎要被那十六颗蓝宝石夺去所有神智的时候,墨涅沙恰到好处移开目光,将视线转移在子艳山身上:“你想知道达奥吉光是我的什么人?”
子艳山迟疑着,点点头:“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洛泉镇。那时候你乘坐着一辆马车,却一点也不肯露面,只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达奥吉光处理。就连我们的婚事,都是由他替你裁决。”
墨涅沙抿着唇,半晌说道:“达奥他不只是我的首相、也是我的恩人、我的仇人、昔日大新帝国一呼百应的派系首领、是苏贡的劲敌。我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我十六岁那年,苏贡刚刚成为帝国的首相,而我在赫伯哈卢宫第一次见到达奥吉光——可能故事有点长,你不要嫌弃,我慢慢和你说……我并不是一个很受到父母关注的孩子,尽管我是名正言顺的长子,生下来不到一百天的时候,大祭司就为我加冕了皇太子的头衔,可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。我的母亲雷厉风行,非常强势,把一切重振帝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,一旦对我不满意,就会亲自动手教训。可有些时候人的能力天赋有限,远远不是努力就可以达成的。”
虽然话中尽可能地用一种平静的心态叙述,可子艳山能察觉到眼前这个人心态上的波动和不稳定。
墨涅沙垂着眼睛,一边默默掉泪,一边抿一抿唇接着说:“所以我小时候很害怕啊,其余人见到父母时都满心喜悦,但我一听到父皇母后的脚步声,就会吓得走也走不动。每逢过节,苏贡被母亲抱在怀中,我就在距离他们一家三口五步之外的距离,认认真真捧住书本,发愤图强一定要做出点什么。可我一年的成绩都不如苏贡一个月做得好。”
正说着,他耸耸肩,佯装无所谓的样子:“人固有自知之明,久而久之,我也明白自己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。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晚上,是我有记忆的年岁中,父皇母后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替我庆生。他们聚在我的寝宫内,为我念生辰小祝词,给我送了很多华衣美服,还让最顶级的宫廷歌姬们唱我前几天刚写好的新曲子。那天我高兴疯了,可我只是高兴了一个晚上而已。生辰宴散场那会儿,父皇就把我叫到跟前,一改刚才的轻松愉悦,一本正经地对我说,他们想让苏贡当首相,等苏贡十六岁成年那天,再把皇太子的位置传给他。”
“对不起,打听到了这些伤心的事情。”子艳山轻声道。
墨涅沙倚靠在枕头上,吸了吸鼻子:“我对父皇说‘当然可以啊父皇,苏贡那么优秀,他一定会做得很好,一定会让我们大新重现当年雄光。’说完后我心中空空的,有种人生被彻底否认取代的失落,但还是解脱更多一些。我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一个好的皇帝,因为我从内心否决自己所在的环境,我宁愿当个吟游诗人,每天和音乐歌舞为伴。也有人对我说,我这个样子就是个废物,我一点都对不起自己的血统和身份,如果我不努力奋斗,不为自己争取,那这一辈子就完了,我的结局早晚是沦为傀儡,死在政治的腥风血雨里——可我去奋斗就能阻止这一切吗?我只会离着心中净土越来越远,无论我是争,还是不争,我永远不可能做个与歌舞为伴的单纯诗人,我的人生糟糕透了。所以当父皇决定把皇太子让给苏贡,我难过一会儿,很快就接受了这次命运的转折。只是我没想到那个男人的出现,把我解脱的人生彻底毁了。”
“那个男人?你是说达奥吉光吗?”
“对,就是他。”墨涅沙回忆着和那个男人的初次相遇,他一遍遍念着那个男人曾经的光荣徽号,“衔月之鸮、金镜城战神,大新的第一战士。吉光是一个宗教大贵族的姓氏,可他却能获得帝国的副首相头衔,同时兼具教派血统和世俗军衔,这在西域是很少见的殊荣。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拥有了王子的爵位,之后节节高升,成了我父皇麾下的神圣军统领。他十八岁的时候,和十四岁的苏贡一起,成了大新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首相和首相。他们渐渐走上台阶,跪拜在我父母的脚下,宣誓要承担帝国首相的职责。当时我觉得我一个马上要被废黜的皇太子站在大殿上真是突兀啊,所以我就把自己当成一座雕塑,他们举办什么仪式我也一点都不在乎。正当我杵在原地发呆,那位副首相大人一下子握着我的手,当着几千名大臣的眼睛,说要效忠我。”
子艳山有些诧异,但也预料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她又问:“他当着苏贡的面说这种话,岂不是故意给苏贡难堪吗。还是在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。”
墨涅沙苦笑了一声:“我当时也吓坏了,心想我何德何能让金镜城战神来跪我呢,于是赶紧摆手说副首相大臣请起。但说实话……其实有那么一丁点点的窃喜。”
想不到墨涅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一直在子艳山心中,墨涅沙更像个缺爱内敛,但本质单纯的大男孩,他很喜欢在子艳山怀里撒娇,有时候什么也不做,也一句话不说,好似躺在子艳山怀中,他就足够心满意足,不会再去有其他杂念。
“窃喜?”子艳山反复念叨这个词,皱起了眉,紧接着又释怀,“我了解,被父母忽视的孩子,的确是会有这种心情。我对我的妹妹舍脂也会有这种心情,有些时候她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了,我也会窃喜。”
“是的,连苏贡都嫉妒的男人,却来承认我。”墨涅沙笑了,笑得很苦涩,“恐怕当时西域所有的贵族男孩里,除了霍萨兹尔那尊无情无感的神像之外,没有人会不向往金镜城的衔月之鸮吧。那是我们这些男孩子的榜样,是帝国神圣军的元帅,所有人都笃定他未来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封国,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一名国王。苏贡能登上首相之位,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登上皇太子的提前历练,并不是因为他有了成为首相的能力,但达奥吉光确确实实是靠着自己的阅历和资质才成为副首相的。我知道苏贡在想什么,他嫉妒达奥,不允许这帝国居然有比他还优秀的同龄人,或许达奥早就看出来了吧,苏贡是不喜欢他的,所以他才来向我表忠,把我当成一个博弈的工具。他很喜欢我——喜欢的不得了……”
原本亢奋激昂的声音,在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,突然变得很小声,小得像是喃喃自语,子艳山没有听清,于是问了墨涅沙一遍。
墨涅沙摇摇头,略过那句话,接着说:“一开始,我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被人认同,而且还是一个那么出名、有威望的人认同我。我不是很会喝酒,但我每天晚上都会偷偷溜出宫,去副首相大人家里做客。每次去的时候,他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,副首相很有趣,也很英俊,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颗虎牙,就像个很好说话的大哥哥。聊天的时候,他的言谈也总是正中我心,他把苏贡叫成‘弄权的小狼狗’,在我面前表达对苏贡的不满。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冒犯,反倒很喜欢听这种话——苏贡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啊,我好嫉妒,所以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,我感到特别愉快,像是出了一口恶气。直到有一天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,墨涅沙似乎想到了什么,他脸色变得惨白,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,甚至连酥油茶都泼到了自己手上,子艳山赶紧为他擦拭,可墨涅沙眼睛直直的看向皇冠,一点也感觉不到烫似的。
“可是有一天,他突然不再对我恭敬了……”墨涅沙接下来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个受刑的罪人,迫不及待用最快的语速把事情讲完,以求解脱,“他强迫我、强迫我……听他的话,他说他爱我,愿意追随我,但我必须要听从他,他可以让我继续当皇太子,让我衣食无忧过得很好,我是他唯一效忠的皇帝,他会帮我把苏贡赶出赫伯哈卢宫,尽全力去帮我夺权——可我、可我根本不想做那些事情啊,我哭着求他别这样对我,我好害怕。但我惊恐发现我下不去了,我不知不觉被达奥捧到了一个好可怕的地方,周遭都是他的党羽,一群人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,全都盯着我一个人,仿佛我是他们的一样重型兵器。我突然被卷入了什么派系斗争的漩涡里,我出不来了……”
墨涅沙抖得很剧烈,就算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,都无法抚平他的惊恐。
子艳山能听得出来,墨涅沙仍在这次的阐述中,故意略过了什么话题,可能是他的一些心理阴影吧,讲得也非常模糊,可是墨涅沙一边颤栗,一边眼泪不停地下落,他睁大眼睛看着子艳山,就仿佛一头被陷阱锢住双腿,奄奄一息却仍想求救的雄鹿。
尽管如此,子艳山仍然听得有些反胃,墨涅沙的情况很不好,仿佛这次阐述勾起了他最阴暗,最想埋葬的回忆,在他的语气带动下,这番话在听客耳中也如此压抑。
子艳山努力安抚他的情绪,给他换了杯温水。
接过温水喝了一口后,墨涅沙攥紧了手中的琉璃杯:“我、我是真的不想和苏贡争,我没办法,我不可以做那种事情的。而、而且父皇母后也不会同意的啊,要是我那么做了,他们会怎么看我啊……达奥还对我做了很罪恶的事情,所以我没有办法,我好想解脱,唯一的方式,就是把这事悄悄泄露给了苏贡……”
子艳山打了个寒颤,她大概知道墨涅沙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欠了达奥吉光了。
“没几天,苏贡就抓到了达奥的把柄,不仅把他判刑流放,还对他用了刑。”墨涅沙眼眶通红,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委屈,“说实话,达奥被拖出来的时候,我吓得都快疯了,我根本认不出来那个是金镜城的衔月之鸮,苏贡的施刑完全是一种单纯虐待和嫉妒发泄,紧接着我也被罢免了皇太子的位置。之后一年,父皇和母后病逝,按理说苏贡成为西帝,我应该得到一块封地,立马离开大新……但出乎意料,苏贡并没有办成这件事,他成为西帝仅仅三天,就被朝中一伙武装军队击垮,我在半睡半醒中被人推上了西帝的位置,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身穿礼服,坐在王座上,台下又是那一帮黑夜中发光的眼睛,他们喊我‘西帝墨涅沙’,喊了足足一百遍——我这才知道,达奥虽然走了,但他的势力仍然在赫伯哈卢宫盘根错节,仍然在监视着我,他在千里之外仍把我当成手中弄权的武器,把我拴在他的网中。”
“我能做什么啊,雅莎。”墨涅沙大哭了起来,“我恨我父母、我恨达奥吉光、我甚至恨霍萨兹尔。凭什么啊,凭什么这些人就能随随便便决定我的人生该做什么!我的父母看我的样子,就好像我是他们生下来的失败品,不管不顾,死活随我,甚至觉得我是个累赘,我挡了我弟弟的道,可我也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来的,我也是他们的儿子啊!达奥吉光把我当成武器,把我当成玩具,我不愿意做什么他就非要让我去做什么;对、对……还有霍萨兹尔!如果不是霍萨兹尔当初把苏贡招去当净火使,大新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,说不定我早在第一次内战中死了,也好过这种不被当人看的日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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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域结局篇结束后大概有五篇是讲大平线的结局的~最快的一章写的差不多了,大概明后天左右会发,